民国南柯梦(246)人生春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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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儿,玉儿上哪儿去了?

老头儿跟那儿不耐烦的摁铃,他手上正输着液呢,所以下不了床,就跟那扯着脖子喊。

行了行了,别喊了,跟老姑奶奶走了。

梅珍太太走过来帮丈夫牵了牵背角,说道:

你老老实实的跟这儿待着吧,怎么着?要不要去厕所?

老头摇了摇脑袋说:把我那本书给我拿来。

哼,其实你也不想瞧,就是想看看小丫头在不在这,玉儿还成了香饽饽了,你们这俩老的还抢上了。

梅镇虽说在嘴里抱怨着,但也并不真恼,她也看出来了,在一帮老头老太太的世界里,一个小丫头是挺有吸引力的。

刚才玉儿还在这儿呢,这不老姑奶奶上医院转了一圈之后,就把小丫头给叫走了,说是要让她陪着一块去吃西餐。

这老姑娘自幼娇生惯养,哎呀,一身的毛病,坐个汽车自己不肯开门,到了餐厅自己不肯推门,挨家里出了进去,连掀帘子这事儿她不干,晃着脑袋左看右看,跟那找丫头老妈子。

从小出生于普通家庭的梅珍,对这位闺阁老小姐的做派颇为奇怪,你说有那招呼人的功夫,自己伸伸手怎么了?就算是上厕所蹲茅房,也拽着玉儿让帮她拿纸,唉,这个老太太呀,如今还没多大岁数呢,就变成个离不开人的主了。

所以今天她说要出去吃个西餐,自然也得拽个小丫头,当然这差事玉儿也愿意当。

当她听到自己要去起士林西餐厅的时候,哎呀,那脸上藏不住的雀跃。以至于激动的低下头悄悄的问了一声:我穿这身去行吗?

当然不行了,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褂子啊,大花小朵的 怯不怯?现在市面上哪个小姐还穿成这样?算了算了,跟我出去,我给你买一件。

就这样,小姑娘被带走了。她跟在老姑奶奶的身后,本想压住脚步,稳稳当当的走,但还是感觉这鞋底上被安了弹簧有道,走起路来,都一窜一窜的了。楼道一边,在护士站里的小姐妹正朝她招手呢,她也不敢大大方方的和人家回应。

只是在那里微低着头,翘起小手,跟那使劲的抓着。哎呀,玉儿有时也想,什么叫小家子气?我这估计就叫小家子气,一遇事就爱兴奋。不大方。稳住稳住!

根本就没稳住的玉儿,慌张兴奋的跟着老姑奶奶出了门,上了汽车,而这边儿呢,在这边儿,白天过来照顾老头儿的梅珍,跟那儿不禁抱怨上了:

玉儿在这儿又没法贴身伺候,反而眼前花似的。我看不如干脆让她走。

哼,说这话的时候,她手里拿了个夜壶递到了老头的面前,此时玉儿不在,那里外屋间的那个小屏风就不用关了,省了再费一道手,

梅珍伺候完丈夫之后,把那个尿壶放到了外面,让二姑帮她倒了,又在洗手盆里洗了洗手,投了个毛巾给老头也擦了擦手,随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:

要我说,干脆让玉儿回去得了,姑奶奶不也嚷嚷着明天要回北平吗?

算了,让那小丫头跟这待着吧,她还能给我解个闷儿。

你瞧老头还有些恋恋不舍了,不过太太说的也对,这间病房不大,如今有时竟然塞了四五个人。躺在床上的自然是病人。而旁边呢,梅珍只要一出现身边准跟着二姑,她俩是焦不离孟,孟不离焦,再加上一个玉儿,还有一个看护,都没地儿站了,于是梅珍把那个私人看护给换了班,只有夜里的时候才需要她。白天用不着她在这病房里了,这会儿那个看护小姐不知又去哪儿了,估计是去其他病房里忙碌了吧?

其实夜里的活也好干。

二老爷一宿起夜的次数不多。有时一次有时两次,其他的时候睡得都很好。这段时间他恢复的不错,梅珍见此景就提出了,我们想出院!

但是今早上那查房的蓝眼睛大夫翻了翻他的蓝眼睛,叽里咕噜跟老头说了一大堆洋话。哎呀这会儿太太傻了,听不懂啊!

最后听二老爷说,算了,还是听大夫的吧。那就再住一个礼拜吧,他说明天把输液从两瓶改成一瓶了,但是依然在观察期。

背地里老两口商量着。梅珍总不放心这里的医疗水平。她的意思是回北平去协和,但老头的主张是既来之则安之。很显然,他觉得这洋大夫的手艺不错,反正把他给治的已经好多了。这会儿那个田黄把件又被他攥在手上了。

下午四点多的时候,只有玉儿自己回来了,而且是低着头,怪不好意思的。她手里捧了个大盒子,本想悄袅袅的,趁着大家都去换班吃晚饭的时候走进病房,可谁知有人眼尖,一下子就把她揪出来了。

哎霍小玉,你这身衣服真好看,嘿,让我瞧瞧,让我瞧瞧。

得。玉儿遇到劫道的了,是个短头发女孩,她撂下小饭盒紧跑几步来到了玉儿面前,摸着她的洋衬衫跟那羡慕的直啧舌。

这就是杂志上说的美国洋府绸吧,哎呀,果然又软又滑,而且还这么单,她把玉儿一下子拽到了护士值班室,好家伙,到了这儿之后,玉儿才发现自己秒变洋娃娃,七八只手全都伸过来了。

那个拽她来的小护士立刻充当了讲解员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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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们瞧瞧,这是洋府绸。新料子。那一双双也不知是拿馒头的手,还是举烧饼的手,全伸来了。玉儿被她们摸的感觉浑身生疼,她是替那件洋衬衫疼。

多少钱呀?有人问到了关键问题。

轻点,别给弄脏了。这衣裳15块大洋呢。

我的天,够给我们一家子,一人做一身儿的了,怎么这么贵呀?

我哪知道啊,说是进口货,反正上头人给买的。

肯定是进口的,你看着针脚,你看你看,这都是机器缝的呀。

是吗?

小姐妹们跟那儿热烈的讨论着,可玉儿此时却突然发现了在墙角里有个姑娘,跟那一动不动,只是低着头,手捧着饭盒在那默默的吃。

那人就是二老爷屋里请的那个私人看护啊。玉儿总管她叫大姐姐,实际上她比玉儿只大三岁,不过个子倒是比她足足高上一头。所以小姑娘总是心服口服的唤她大姐姐。玉儿很羡慕她,这位姐姐是有护士执照的,虽然做私人护士,不属于医院的正式员工,但是也算戴上了白帽子啊。哎呀,那顶如同折纸小船一般的白帽子上,镶着一条蓝边。玉儿有时真想趁她摘下来的时候扣在自己脑瓜上,然后对着镜子看看,这在小姑娘看来简直就是一顶王冠。

大姐姐,你怎么了?

玉儿发现坐在墙角的小看护,心情不好了,因为她连眼皮都没抬。要知道平日里她也是最爱凑这些热闹的,可今天却如此反常。旁边有个快吃完饭的护士,这会儿腾出了嘴,她轻轻的对玉儿说:

她挨骂了。

又挨骂了?

听说还挨了两下打。

啊,怎么还挨打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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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儿脱口而出。另一个护士听了这话,却面目冷峻地说:

你觉得这新鲜啊,跟我们这儿,哼!家常便饭。

这话说的,玉儿心里也挺难受的,在医院她已经呆了十多天了,对很多事儿也略有耳闻,这个楼道的病区里住的都是贵人。斜对过是个什么将军。来的时候拐腿一瘸一瘸的,医生给他做了手术,现在把腿吊起来了,天天哎呦哎呦的很难受。还有斜对过住了个太太,听说是银行总裁的太太,那可了不得,好像是她肚皮上挨了一刀。不知是要取个什么东西,反正也是哎优哎优的。

心情不好的贵人们经常打骂身边的丫头,对。挨家里他们估计就是这样的,到了这儿呢,有人是有丫头跟着的,有的没跟着的,反正这打人的习惯总是不能改的,那就逮谁打谁。

那个总裁太太前天把一杯热水泼到了私人看护的身上,得亏不是开水,把那小姑娘给烫的,听说找医院的人要烫伤膏呢!

还有那个吊着腿的,整天跟那骂大街,不过他骂的是啥?玉儿也听不懂,那好像是外府人,南方话不明白。但那天听到他们屋里叽里咕噜的响,后来才知道是他拿起桌上的小闹钟,朝一个护士的脑袋砍了过来。

像这种私立医院收费高是一方面,而另一方面,这些个阔人到了这儿,也的确能肆无忌惮,想怎么着就怎么着。

哎我们还好一些,毕竟给他们送药打针有时有缓,要是闹得不像样了,我们转头就走,去找医生或者去找护士长。

那个放下饭碗的老护士叹了口气说。

她们就不一样了,她们做私人看护的,哼,吃的就是气饭。

老护士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把话给说出来了,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呢,此时也不言语了。

这会有好几个人都吃完饭了,大家纷纷往饭盒里倒了点热水,涮了涮,然后又把那水咕咚咕咚给喝了,喝完之后站起身来。有一个女孩走到那个私护大姐姐面前,扶着她的肩膀说:别往心里去了,你就权当让狗咬了。

呜呜。我的苦你们不知道,要不是因为家里下面兄弟姊妹多,我。我是不出来做这个的,呜呜呜。

没人劝倒好,这一有人劝,反而把大姐姐的眼泪给招出来了,她手里拿着一块半旧的纱布跟那抹上了。

想来也是!这是没法子。

穷人出来做点事就是这么难。身边的人群里飘出了一句话,大家听了也只能默默无语地叹息着。

玉儿现在知道了。私人看护,实际上就是考了个护士的牌照,然后还得去找医院,哎,她们挣得更少,干的活更累,就像是眼前这个小姐姐,晚上的时候在二老爷这边值夜班,白天又去看护一位产妇,是在这楼里生的孩子。

据说娇气的不得了,因为剖腹产肚子疼,所以成天闹得昏天黑地的。再加上产妇的娘又是个阔太太,本来就把女儿宝贝的不得了,这下一看,女儿受罪,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,朝着婆家甩闲话。而婆婆呢,却觉得是女人就会生孩子,怎么就你们家姑奶奶不会生,还得挨上一刀,还得来住院,白花我们的钱,可费了半天劲不就生个丫头片子吗?就这样,两边打起来了,到最后呢,婆婆一走,这娘俩有气没地儿撒呀?

于是伺候她们的私人看护就倒霉了,照顾小baby的那个还好些,照顾产妇的这个,特别是白班的这位大姐姐,成天简直就是个出气筒,专职负责挨骂,甚至于有时还得打上两下。

哎,我比使唤丫头还不如呢,呜呜呜,大姐姐又哭了。

算了算了,看在银元的份儿上,你就权当被狗咬了。

另一个看护姐姐跺着脚的跟那低吼道。这是大家减压的办法。

玉儿这一阵子也知道了,看着眼前的这位刚认识没几天的姐姐,玉儿突然觉得,哎呀,自己还是幸运的,真的很幸运。

晚上的时候那个看护大姐姐来交班,走到病房里,玉儿像变魔术一样,把几块太妃糖送到了她的面前,说道:

晚上躺被窝里吃吧。这是我给你抓的,白天从餐厅里抓来的。可甜了。咬上一口一嘴的奶味。

呵呵,呵呵。

黑夜里,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笑了。

哎,你家几个孩子,几个人做事?

玉儿不禁问了起来,对方呢?一边小心翼翼的剥开糖,一边一一回答她:

四个孩子,现在就我做事。下面的弟弟妹妹还小。

你爸妈呢?

我爹没了。打仗的时候没的。去内地,后来就没回来,娘是不识字的,出不来。所以…

唉,别说了,苦一阵子吧,咬咬牙就过去了。

玉儿这会儿似乎倒是长大了不少,仿佛她是姐姐了,在那苦心的安慰起了别人,接下来,小姐妹俩坐在一起就开始算账,小看护说自己白班夜班两个班连轴干,能挣两头钱,刨出去给医院上交的提成,

这个月的收入就算不错,随后她说了个数,但玉儿这脑瓜子有点转不过来,因为法币一日三贬,听说这两天又掉价了,所以小姑娘干脆问了一句:你就说按行情折大洋吧,能折多少?

22块,我昨天刚换的。

唉,要说这个钱在乡下还可以,若是在天津卫养一家子是够难的。

可说呢,天津什么都贵,喝水都得花钱。

是呀是呀。玉儿顿时替这位姐姐操起心来。

其实这会儿担心的小姑娘,又岂止她一个呢?在二老爷的小公馆里,另一个姑娘此时也唉声叹气了,她的愁事谁又能懂呢?

随着梅珍太太的入住,二老爷位于租界里的这套小公馆如今焕然一新了。

首先反应在衣服上,无论是黄大娘还是莱西,这会儿全都下了乡,由副小姐变成土丫头了。眼下黄龄一身平土打扮,短短的宽腿裤子,爱国布的身上一件白布小衫,她正跟那吭哧吭哧的刷地毯呢。

而莱西呢,那半长不短的荷叶头也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左一右梳起来的两个小辫子,没法子,梅珍给她布置的活,让她四脖子汗流。

把抽屉里的两件旧毛衣全都拆了。然后把那线洗一洗,晾干了之后全都团好。团成线团。

哎莱西只好答应了。

从毛衣到毛线团的过程全需要来莱西自己动手,她那白嫩的手指,水葱似的长指甲,这会儿全都保不住了。

有一件是灰毛衣,不知是老五的还是二老爷的,反正是陈年旧货了,一下水噗噗的直掉色,弄得莱西两只手区麻乌黑。

其实这活也不是梅珍给安排的,是二姑。瞅着小公馆里这如花似朵的付小姐,二姑就来气。于是乎连着两个娇艳的小丫头一起,她们这四个人被编成两组。刷地的刷地,洗窗帘的洗窗帘,拆被子的拆被子,哎呀,这才是舞榭歌台全撤去,洒扫浆做干起来呐!

要是干这活,哼,我不如去当那三块钱的老妈子。

莱西实在是没法接受了,站在厨房,她一边敲着自己的后背,一边念叨。两只手伸出来,越看越生气,丑死了,连手腕子胳膊肘都是黑的,这是什么破玩意儿?赫家就是再穷,也不至于在这两件毛衣上较劲呀,这不成心吗?

干完这个活呢,还有呢?

洗菜择菜收拾鱼,晚上玲姐做饭,她们俩帮厨,哎呀呀,什么时候我们也沦落到站在玲姐旁边了,围个大围裙跟那儿吭哧吭哧的收拾灶台。本来玲姐灶下有一个丫头,还有个粗使的一个大娘,干的好好的,一夜之间都被裁了,把这二人降级使用。这俩人咧着嘴,此时无比思念二老爷。

想来,人生天地间,也是各自有志的,赵心茉属于,实在是命运多舛,家国离散,纺织女工都干不下去了,所以陪着一帮大佬跟那儿,肱筹交错。而莱希这心里则是另一副打算。

若是去做使唤丫头,去当工厂女工。那我还学什么昆曲,唱什么小调?从七八岁她就开始跟着娘一块儿窝腰腿做身段,这妩媚天成的一副工架子,可不是一两天打出来的。如今呢?哦,全白费了,就猫在厨房里,媚眼抛给腊肉看,身段儿演给丸子听!这不是暴敛天物吗?

莱西背地里和玲姐抱怨,可黄玲这会儿也抓瞎了。风言风语里她好像感觉这幢小楼的性质要变了,从营业变住家了。如果二老爷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的转变,那会不会他就不再驾临天津了,以后出了院就回北平静养了。好像听梅珍太太有这么个话。那天五爷过来看这位老嫂子,梅真就囊着鼻子动情地对老五说。

她说,以后老头不禁累了。就别让他老京津两地来回跑了,老五你多盯盯这边儿,有什么事儿你们两口子能帮你二哥分担点儿就分担点儿,我瞧他这身体这一下,真是损失不少呢!那个傻老五听了这话,眼泪都流出来了,一个劲儿的点头称是,还说自己一定多勤勉,多努力把厂子顶起来,不让二哥操心!

什么?二老爷都不操心了,那我们呢?我们到哪吃饭去?

晚上的时候,莱西躺在铺板床上。是的,西蒙斯也给撤了。梅珍太太把那间屋子来了个大改造。漂亮的法式双人大床,被她让人给拆了。好好的席梦思垫子被立起来了,说是腾出一块地方来,以后改成办公室。

办公室?

这小楼要改成一个公司吗?或者干脆出租给谁,到这儿来办买卖。

莱西心疼得辗转反侧,她心疼自己那张粉红色的公主床,虽说床上经常不止她一个人,但问题是那床上也有她这个人呀!

虽说经常迎来送往,但问题是那过的日子,一般人别说是过,连想都想不出来呀。那是云上的生活呀!对了,莱西上上个月刚和一帮朋友去了趟杭州,那真是天上人间。阔别多年之后,她算是衣锦还乡了,坐着汽车行驶在西湖边…

汽车开的嗖嗖的,迎面从湖上掠过了淡淡的荷香,望着广阔的水面,凝着远处的孤山,熏风袭来的感觉,那个畅快呀!

黑夜来,莱西辗转难眠,她望着下房那简陋的房顶,心里满是委屈。

想着想着,干脆睡不着了。翘起兰花指朝空中一点,她幽幽地唱起了贵妃醉酒里的名段:

人生在世如春梦,且自开怀饮几盅。